
黑暗。并非虚无,而是意识沉入深海般的、粘稠而滞重的黑暗。痛苦并未远离,而是化作了背景里持续的低吼,如同礁石承受着永不停歇的浪涛冲刷。那新生“灵基”雏形核心处的微弱光点,成了这无尽黑暗与痛苦中唯一恒定的坐标,冰冷而坚韧地闪烁,维系着“陆明”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,不至于彻底沉沦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丝细微的、不同于冰冷潭水的暖意,缓缓渗入这凝滞的黑暗。
起初是点滴,如同初春融雪的细流,小心翼翼地浸润着濒临破碎的魂体边缘。那暖意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,并不强势,却异常执着,一点点化开魂体上因水魈袭击和强行“涅槃”而冻结的剧痛与麻木。
伴随暖意而来的,还有一丝极其清淡、却让你魂体深处产生本能亲近感的香气——似檀非檀,似松非松,更像某种陈年典籍与古玉混合的、沉淀了岁月与灵性的味道。
意识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,被这暖意与香气唤醒,艰难地顶开沉重的黑暗,向上探出一丝极其脆弱的触须。
你“感觉”到自己似乎不再浸泡在冰冷的潭水中,而是被安置在某个相对干燥、平坦的地方。身下是粗糙但平整的岩石,带着地底的微凉,但覆盖在身上的……似乎是某种织物?干燥,柔软,同样散发着那种清淡的灵性香气,隔绝了外界的阴寒。
你尝试“睁开眼”。
没有眼睛,只有魂体凝聚的感知,如同水纹般向四周扩散。
首先映入“眼帘”的,是跳动的、温暖的金红色光芒——一堆小小的篝火,燃烧在几步之外。火焰并不大,却异常稳定明亮,驱散了深潭边绝大部分的幽蓝荧光与黑暗,也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暖意。火焰中似乎添加了某种特殊的香料或符材,散发出宁神安魂的气息,与你感知到的香气同源。
你正身处深潭边缘一处地势稍高的天然石台上。石台不大,勉强能容纳数人,后方是坚实的岩壁,前方几步外便是幽深的潭水。那具陆氏先人的遗骸,已经被小心地移至石台一侧,倚壁而坐,姿态多了几分安详。那枚裂纹密布的古朴玉佩,被放在遗骸交叠的骨掌之上。
而篝火旁,那道高挑矫健的深青色身影,正背对着你,盘膝而坐。青铜面具已取下,放在身侧。篝火的光芒勾勒出她利落的侧面线条,及腰长发犹带湿意,简单地束在脑后。她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中之物——正是你那卷《社稷图》,以及先祖留下的皮卷和血书!
你心头一紧,下意识想要动作,却只引来魂体一阵剧烈的、如同生锈齿轮强行转动的刺痛与凝滞感。那新生的“灵基”雏形虽未溃散,但也远未到可以自如操控的地步。
似乎是察觉到你魂力的细微波动,那女子动作一顿,并未回头,清冷的声音已然响起,比在水中听来少了些金石质感,多了几分沉静:
“醒了?莫要妄动。你的魂体……很奇特,也很脆弱。强行凝聚的‘灵胎’根基不稳,又遭邪秽重创,能维持不散已是奇迹。”
她缓缓转过身。
火光映照下,你看清了她的面容。并非想象中妖冶或诡秘的模样,反而出乎意料的年轻,看上去约莫二十许岁,眉眼清晰锐利,鼻梁挺直,唇线紧抿,皮肤是常不见天日的白皙。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,瞳孔颜色比常人略浅,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似琥珀的色泽,眼神清澈冷静,此刻正带着审视与探究,直直地看向你……或者说,看向你魂体所在的那片虚空。
她手中仍拿着《社稷图》和先祖遗密,但动作小心,并无亵渎之意。
“你是何人?”你努力凝聚魂念,传递出讯息,声音(如果那算声音)虚弱而断续,“为何……救我?又为何……擅动我之物?”
女子没有立刻回答,目光在你魂体(她似乎能清晰感知到你的存在形态)和旁边的先人遗骸之间移动了一下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。她将《社稷图》和皮卷血书轻轻放在身边干燥的石面上,然后从怀中取出一物,托在掌心,递到火光前,让你能够“看”清。
那是一枚令牌。材质非金非玉,呈玄黑色,触手生温。令牌正面,浮雕着一只展翅欲飞、栩栩如生的玄鸟,与《社稷图》及你记忆中官袍上的纹饰一模一样!令牌背面,则刻着两个古老的篆字:
【巡幽】
“玄鸟卫,巡幽司,第七席,青鸢。”女子——青鸢,平静地报出名号,琥珀色的眸子注视着你,“奉命追查天狐教异动,及……寻访可能流落民间的《社稷图》残卷与相关遗族。至于救你……”
她顿了顿,看向那具遗骸:“我追踪天狐教‘影爪’萧忘川(影爪道士的真名?)至此荒村地界,察觉此地水脉有异动,更感应到一丝微弱的、属于‘靖渊旧纹’的共鸣波动。”她指了指遗骸上的古朴玉佩,“循迹而至暗河,正遇那水魈欲害你。你魂体虽古怪,但身怀《社稷图》真品无疑,且……似乎与靖渊侯遗骸有所感应。于公于私,没有不救之理。”
玄鸟卫!巡幽司!自己人?!
巨大的冲击让你魂体再次波动。玄鸟卫内部竟然还有专门处理此类诡秘事件的“巡幽司”?而她竟是追踪影爪(萧忘川)而来!这无疑是绝境中的曙光!
“我……我是玄鸟卫,陆明。”你急切地传递意念,尝试解释,“奉命护送《社稷图》入京,遭天狐教与朝中内鬼(太常?)截杀,被炼魂于此……” 你简略说明了遭遇,包括破庙尸身、衔金莫言、影爪伪装、地窟狐教、镇龙锁链、龙魂警示,以及祠堂遗密、幽潭险死。
青鸢静静听着,神色越来越凝重。当你提到“太常”可能为内鬼时,她眼中寒光一闪;听到“镇龙”真相与天狐教的“炼魂化狐”大计时,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收紧;而听到你提及那残缺的“重塑灵基”之法及幽潭中的濒死“涅槃”时,她琥珀色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。
“衔金莫言……炼魂化狐……污染镇龙……勾结太常……”青鸢低声重复这几个关键词,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寒霜,“看来,天狐教所图,远比司内预估的更大、更骇人。萧忘川竟是‘影爪’,难怪屡次追索其踪,皆被其以邪术金蝉脱壳。”她看向你,目光中多了几分锐利如刀的审视,“你说你是陆明?但据我所知,三月前奉命南下的玄鸟卫陆明,其魂灯在七日前已然熄灭,司内判定其殉职。”
魂灯熄灭?殉职?你如遭重击。是了,你肉身已死,魂灯自然熄灭。
“我肉身已陨于破庙,如今只余这缕……被邪术困于金条、又因缘际会残存重塑的‘忆魂’。”你苦涩道,“但我记忆虽残,使命未忘!青鸢大人,请信我!《社稷图》在此,先祖遗密在此,龙魂警示在此!天狐逆谋,迫在眉睫!”
青鸢沉默片刻,目光再次扫过《社稷图》和遗密,又深深看了一眼你魂体核心处那微弱却坚韧的光点,以及你手中那根虽然黯淡却依旧邪异的金条。
“我信。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斩钉截铁,“《社稷图》气运做不得假,靖渊侯遗骸共鸣做不得假,你所言种种细节,与司内秘档及我追踪所得碎片吻合。更为关键的是……”
她伸出手指,凌空轻轻一点,一缕极细的、带着清凉气息的魂力探向你的魂体,并未强行侵入,而是如同微风般拂过你那新生的“灵基”雏形表面。
“你这‘灵基’雏形,虽古怪脆弱,但其根基之中,除了龙脉水灵、器物灵韵,最核心处,确有一缕我玄鸟卫‘赤胆忠魂’印的气息残留。此印烙于魂魄深处,专为识别特殊情况下的同僚,极难伪造。你,确为我玄鸟卫无疑。只是形态……古今罕有。”
她收回手指,眼中惊异未退,反而更浓:“濒死之际,竟能借《社稷图》气运、遗泽灵韵与自身执念,强行锚定魂核,逆转溃散,筑此‘灵胎’之基……陆明,你之意志,令人惊叹。但也危险至极,此态如风中残烛,随时可能真正消散,或……被邪金彻底反噬。”
听到“赤胆忠魂印”被确认,你心中一块巨石落地,随即又被她后半句话提起。
“我该当如何?”你问出了最迫切的问题,“如何摆脱这邪金?如何……真正‘恢复’?至少,恢复足以行动、战斗、揭露阴谋的能力!”
青鸢没有立刻回答,她重新拿起那卷先祖留下的皮卷,就着火光,快速而仔细地翻阅起来。她的阅读速度极快,似乎对某些古文字和秘法符号极为熟悉。片刻后,她的目光停留在某一页,久久未动。
然后,她抬起头,看向你,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下显得深邃莫测。
“这卷靖渊侯遗密中,除了记录当年‘镇龙’黑幕与天狐教早期仪轨,末尾确实提及了一种更为完整、但也更为凶险的秘法,并非简单的‘重塑灵基’,而是……”
她一字一顿,声音低沉:
“以濒散之忠魂为引,以山河气运为炉,以血脉遗泽为薪,以五行灵物为基——重铸‘灵官’之躯!”
灵官之躯?!
“此法记载残缺,且条件苛刻至极,稍有不慎,便是魂飞魄散,万劫不复。”青鸢紧紧盯着你,“但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定数,你此刻的状态——濒散忠魂(符合),身怀《社稷图》气运(符合),定魂玉中有靖渊血脉遗泽(符合),又身处这蕴含龙脉水灵之地(水行灵物环境部分符合)……竟隐约契合了其中几项最关键的前提。”
她的目光投向幽暗的深潭,又扫过周围的岩壁:“五行灵物,乃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之精华。此地水灵之气可算‘水’基,但远不够精纯,且其他四行全无。需寻得特定灵物,按秘法依次炼化融入你这‘灵胎’雏形,步步为营,方有一线可能,铸就那非人非鬼、却可凭依显圣、拥有部分实体威能的‘灵官’之身。届时,或可挣脱邪金,重获战力。”
希望!前所未有的希望!但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与未知。
“何处去寻五行灵物?”你追问。
青鸢沉吟道:“据遗密暗示及司内零星记载,当年靖渊侯府或许秘密收藏或知晓部分灵物下落,但时过境迁,难有线索。眼下最紧要的,是带你离开此地。萧忘川与那狐女虽被龙魂所伤,又被我暂时甩脱,但他们绝不会放弃。此地已不安全。”
她站起身,将《社稷图》和遗密仔细收起,重新佩戴好青铜面具,又将先人遗骸小心地用那件散发灵香的织物包裹。
“我能暂时以‘养魂帛’和‘安神香’稳住你的魂体,延缓溃散。但你必须随我尽快返回玄鸟卫设在附近州府的秘密据点。那里相对安全,或有更多典籍可查,也能设法隔绝邪金感应。至于五行灵物……”她看向你,面具后的目光锐利如初,“路上,我们可以从这枚‘衔金莫言’的邪金本身……开始琢磨。既然它是‘金’行邪物,禁锢你魂,那么,逆转其性,化邪为正,未尝不能成为你重铸之躯的……第一块‘基石’!”
化邪金为基石?!
这个想法大胆得让你魂体一震。
青鸢不再多言,小心地用那“养魂帛”将你虚弱的魂体(连同那根邪异金条)包裹起来,只留一丝感知外界的缝隙。她背上遗骸,手持那柄奇形短兵,确认了一下方向。
“抓紧了,陆明。”她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,沉稳坚定,“前路凶险,但既然天意让你以这般模样存世,又让我在此刻寻到你,那么……这场仗,我们玄鸟卫,接下了!”
话音落下,她身形一动,如同暗夜中的青鸟,悄无声息地掠入深潭边的另一条更为隐蔽狭窄的水道,带着你,向着未知的、但至少有一线生机的黑暗,疾行而去。
身后,幽潭的蓝光渐渐被黑暗吞噬。篝火的余温,仿佛还残留在养魂帛上。
重铸灵官之躯的漫漫长路,始于这黑暗水下的第一步。而追兵与阴谋,如同潜伏在暗流下的毒蛇,随时可能再次露出獠牙。




















